我的母亲是天使

　　第一个是读书梦。我出生在一个城市贫民家庭，父亲曾想让我去当学徒，让妹妹去做童养媳，这样家里就减少两张吃饭的嘴，邻居孙大妈的儿子进了玻璃厂更叫他“细蟹爬心”。母亲说，“你不看看你儿子才多大？这么个细骨头，哪个师傅肯要他？”又转向我们兄弟几个：“趁这个年龄给我多读点书，我吃睁眼瞎子的苦还没吃够吗？你们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学乖各人好，听到了吗？”好在家里的线年级。

　　第二个大学梦就更难为母亲了。1952年，我初中毕业考取江苏财校，半年后，我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擅自退学回家准备来年考高中将来考大学，这在一个清贫家庭简直是来了一场八级地震。邻居们纷纷责怪母亲“穷不怕”，说“三年后就吃皇粮，脚打断了也不该让他回来”。但是善良的母亲宽容了我，没碰我一指头，只是抹着眼泪说：“孩子，你回来我也只是吃饭多摆双筷子，可你这是捧到饭碗又扔了，再去寻饭碗啊！”在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还能尊重孩子的志向选择，这是何等的胸襟和识见！我感动得无地自容，悔恨与羞愧煎熬得我连抽了自己好几次耳光。鲁迅先生说“比较是最好的事情”，对比之下，巷子里与母亲一起做小生意的老姐妹们家的孩子，一般都只小学毕业，而我们家五兄妹全由读书改变了命运。1957年我高中毕业，这一年的高考作文题是《我的母亲》，我在考场上写啊写啊写得泪流满面。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当天母亲就开夜工，有谁能相信我身上的新学生装、脚蹬的新圆口布鞋，都是母亲凭一双巧手用手工做出来的，一针针缝进了深夜的煤油灯光，一线线缀进了母亲的灵巧和智慧！她要让她的大崽子和别的孩子一样，体体面面地跨进大学校门。

　　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我的父亲两不主，母亲却用柔弱的肩头挑起了全家生活重担。我是百分百地佩服母亲智慧勤劳和能干，做小生意，卖米饼，卖碎肉，卖旧货，一有空还替人家洗衣服，做针线，带小孩。邻居背地里都称道我母亲是“丢了耙儿拿扫帚”“跌倒了也要抓把泥”。母亲天天都是超负荷运转，眼睛一睁忙到晚上熄灯。她心中全然没有她自己，她是为儿女们活着的，她是上苍派来帮助我们这个清贫之家度过难关的一位天使

　　有道是孝顺孝顺，孝就要“顺”，回顾我这一生也做了两件漂亮事让我家“天使”顺心。

　　改革开放后，我曾有机会调往高校教书。妻子也愿意离开这块伤心之地，“文革”的苦吃淹了心。我一度也动摇起来，能提升自己这机会太难得了，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一天等家里没人了，母亲对我说：“孩子，你才40岁，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你放心走你的，我一个人能过好；不是不跟你走，我不识字，又不会说普通话，到大城市生活确实过不来。”老实说，其他人的劝说我都没当回事，母亲的话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击着我的灵魂，拷问着我的良知！

　　我老家住明代古巷郜家巷，郜家巷北端有乾隆进士范增辉的“大夫第”。范进士，大孝子也！他中进士后拒绝外出做官，一心在家陪父母过私塾先生的清苦生活，人称“文白先生”。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人！我上学、工作一天4次从“大夫第”故址前走过，十几年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一旦想离家，这范增辉其人其事不知怎的就在心中翻腾起来。

　　自1962年我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文革”中我们风雨同舟，相依为命。早晨我拎起包：“娘，我上班去了！”傍晚，我进门就喊：“娘，我回来了！”母亲这代人太苦了，太难了。军阀混战，日寇侵略，饥饿岁月哪天消停过？如今父亲走了，母亲也退休了，正需要我们下一代端茶递水，膝前尽孝时，我反而离开，我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善良和无私渗透在血液和细胞里，我这脚怎么跨得上前呢？我这自私行为将在我的两个女儿心中留下怎样的坏印象？后来母亲跟人说：“老大不走了，我心就定了，我跟他过心里踏实。”

　　再说第二件事：1994年学校在西郊砌了两幢楼，解决60位教师的住房困难。我是高级职称，又是拔尖人才，所以校长也答应楼层房间任我挑。但母亲说：“嫌远。”我二话没说，放弃。我懂母亲，她在东门生活了70多年，习惯了，她的子女、熟人大都在东门有事没事串个门也方便当时好些同事都说我傻到家了，这么好的条件不用过期作废。想不到1996年学校又在东郊砌了一幢宿舍楼，分给我的房，两个朝南卧室东边一间采光、通风都比较好，我毫不犹豫留给了母亲；母亲辛苦了一辈子，事事让人，这回她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做她自己想做的事。2003年我的母亲九十岁了，精神矍铄硬朗，卧室窗明几净，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跟母亲同时摆摊做小生意的老姐妹们陆陆续续先走了，硕果仅存的母亲常慨叹说她这一生是“从糠箩跳到米箩再跳到糖罐”，母亲还常说她是“荠菜开花”。母亲能健健康康寿登耄耄，街坊四邻羡慕不已，她们对我说：“大相公，你是功臣啊！”我心里想，我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母亲的品德芬芳，人格魅力我耳濡目染几十年，母亲侍候了我们老陈家四代人，我尽心尽力回报母亲是我的天职！我说：“谁叫我是陈二奶奶的老大呢！”

　　2009年我被评为如皋市“十大功勋教师”，教育局长特别表扬我“不见异思迁，终身献给家乡教育事业”。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可我把尽忠与尽孝结合起来。母亲是我的根，当母亲端出热腾腾饭菜时那才称得上是一个家，母亲生活的地方永远是我的快乐的精神家园！